转眼之间,我在复旦求学 、工作已四十三载,在皖南从事村落人文地理考察亦将近三十年。在长年的奔波中 ,时常感叹:上好的民间文献稿本、抄本总是可遇而不可求,而且往往转瞬即逝,从此不见天日!不久前 ,我在歙县某处冷摊觅得一册颇为珍稀的徽州文书,并顺手拍了一张八十多年前的《复旦校刊》 。今值一百二十周年校庆,特将此刊介绍出来作为一种纪念,或亦不失为未来校史编修之一助。

安徽黟县
(一)
此份《复旦校刊》由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皖校校刊社编印 ,刊缝有“博学而笃志,切问而近思 ”之校训,注明为第五期(半月刊) ,时间是“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三月十五日,星期三”,即抗战期间的1944年。

1944年的《复旦校刊》
抗战爆发以后 ,日寇铁蹄肆虐,神州大地硝烟弥漫,半壁江山相继陷落 。1937年 ,苏州东吴大学部分教师来到徽州黟县,在碧阳书院的原址上,开办了东吴大学附中黟校。碧阳为黟县之别称 ,根据文献记载,碧阳书院始建于明嘉靖年间,因其地处碧山之阳而得名。晚清教育改革以后,碧阳书院改作碧阳高等小学堂(即后来的县立碧阳小学) 。此处坐落于城区外约两里 ,院落开阔,景致幽静,既远离市井喧闹 ,又罕有空袭惊扰,是颇为理想的办学场所。不过,东吴大学附中黟校只办了一个学期就匆促收场。1938年8月 ,原在黟县开设暑期补习学校的复旦校友谢小鲁等,征得复旦大学校方及国民政府教育部同意,就东吴附中原址 ,筹办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皖校。其时设了高中一个班,初中四个班,招收学生156人 ,其中女生4人,于当年9月正式开学上课 。此后,学校招生人数逐年攀升。为践行教育救国之志,书院特别增设免费学额 ,重点招收来自沦陷区的流亡青年及家境贫寒之失学学子。因其卓越的办学成效,不仅获得时任教育部长陈立夫的正式嘉奖,更得到复旦大学本部之专函表彰 ,对其在战乱时期坚守教育使命、培育英才的贡献予以充分肯定 。

1940年复旦大学附中皖校全体师生合照
此份《复旦校刊》刊头边上有一段“编者的话”:
时光如白驹过隙,寒假很快的逝去,卅三年的春季始业又开始了!这小小的产物——校刊随同春季始业间复活 ,还是我们校师生及各地校友该庆祝的一件事吧!复旦,以他在皖南的数年悠久历史,毕业校友何止千百 ,或则为深造而仍在继续学业,或则厕身社会为民族自由而奋斗,天涯海角 ,各居一方,为着联系在校师生 、各地校友感情并切磋学术起见,于是复旦校刊产生了!
从1944年起,《复旦校刊》每月出版两次 ,每期刊印四开纸一张,篇幅较此前增加了一倍。而在内容方面,也有局部改观 ,当时的主要栏目包括“半月漫谈 ”、“学校新闻”、“校闻点滴” 、“校友通讯 ”、“时事述评”和“文艺短论”等。这些栏目名称涵盖了校园生活的诸多侧面,既有官方权威信息的动态发布,又有校园温情琐事之轻松记录 。其中 ,“文艺短论”刊登学生原创及译作,展示了各类文化创意,生动地反映了青年人对文艺现象的探讨与思考;“校友通讯 ”成了联结毕业生与母校的纽带 ,承载着诸多校友对青春岁月的珍贵回忆,让远离附中的学子们依然能触摸到校园的脉搏;而增辟的“时事述评”栏目,则重在培养在校学生的社会视野及对国际形势的关注与思考。
(二)
关于复旦大学附中皖校 ,二十多年前笔者另收集有一份相关文献——1940年“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皖校三周年纪念会”编辑的《三年来的复旦》。该书计70余页,其封面设计极具时代隐喻:天蓝底色象征着广大师生对于和平的渴望,而硝烟中盘旋的战机与倾颓的楼宇剪影,则定格了抗战时期的城镇疮痍 。左侧那行用朱砂红挥就的“三年来的复旦 ”书名 ,犹如一记鲜红的时代钤印,将这册特殊出版物的历史坐标,定格在1941年前后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。

《三年来的复旦》

刊载于《三年来的复旦》上的校歌

《复旦三周年纪念歌》
2005年2月27日 ,笔者曾在《文汇报·笔会》上撰文介绍此刊,其中提及复旦附中皖校之创设,对于古老徽州现代教育的巨大贡献。据不完全统计 ,复旦附中皖校在黟县办学七年中,前后共培养了高中毕业生271名,这些人有不少后来都成了学界的栋梁之材 。例如 ,《三年来的复旦》中有一栏目为“学生园地”,其中收录了一位叫宁树藩的年轻人创作的几首诗,如第二首《春日杂感》写道:“烽火江南夜 ,凄凉忆二京,江流咽国恨,春草没闺情,梦落胡天月 ,心随汉将营,壮怀还自诩,铁马叩金城。”该诗以沉郁顿挫的笔触 ,在四十字的方寸间浓缩了一个时代的血泪与呐喊,勾勒出战乱时局下的家国情怀与个人悲慨。从书后的师生通讯录得知,宁树藩为安徽青阳南阳湾人 ,后来长期任教于复旦大学新闻系,是中国新闻史研究方面的著名学者。由《三年来的复旦》可见,他当年就读于黟县的复旦附中皖校高中三年级 ,在“学生园地 ”中属于相当活跃的人物 。《三年来的复旦》出版后不久,宁先生就进入浙江大学深造,1946年夏毕业于中山大学外文系 ,曾任《徽州日报》副刊“文艺之家”主编。整整二十年前,笔者在《文汇报》上的文章发表,宁树藩先生获读拙文后非常高兴,他曾托历史系的陈匡时先生(笔者本科阶段通史课程“中国近代史”的任课老师)与我联系。据称 ,当年他发表在《三年来的复旦》中的旧作,连他自己都没有保存 。为此,我很快将相关部分的复印件奉上 ,作为答谢,宁先生亦以其《宁树藩自选集》惠赐……

复旦附中皖校的杰出校友、著名学者宁树藩先生
上引的《复旦校刊》“校友通讯 ”中,见有一些毕业生的来信 ,其中的一封为“宁树功同学自中山大学来函”:
小鲁主任我师:
有一个长的时间没有执笔问候了,也有很久的时间没有接到诸师长及其他在校同学的来信,我们与母校的关系是这样疏远 ,离开了母校两年半,想起来却如昨日,而事实上却被摒弃在母校的后面 ,我们是感到怎样的难过啊!
今天《复旦校刊》从北国寄递到南方,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消息,他告诉我们母校是在一天天地长大,屹立在皖南的前哨 ,异乡的人儿该是如何地感到欣慰?!
闻说上期母校曾发生不幸的风潮,我们所得到的是些片断的消息,无从知道事情经过的详情 ,校刊上告诉我们,母校是向前迈进中,那末风潮不过是静水中的一个波纹 ,虽然舆论界有所评论,然而“真”是客观的,以主观上发出的舆论 ,并不影响“真 ”的本身,我们是我们,人家的话仍是人家而已。
曹思义自敝校进修班结业后 ,保送西南联大,伊已于十月中旬到昆明,在中山的校友走了曹思义,却来了宁树蕃 ,所以在这儿,我们复旦有校友计有谢观祺,史囗一 ,孙汝济,三人在工学院,宁树藩在文学院 ,生在法学院,合共五人,虽然我们是分院而住 ,但一星期总见面一次,一群孩子,倒聚得很快乐 ,这里我们安徽中间,小同乡是以青阳人为多(四人),若以中学校友而论,是我们复旦校友占着第二位(国立八中第一位)。
本年母校毕业的同学 ,升学者有二十余人,这真值得庆幸的,囗囗囗大学录取的比率上 ,我囗囗囗母校的教学囗囗是比皖南其他的中学囗得高了!
在中山我们是很希望母校同学的来到,是十二分盼望同学来这纪念国父实行主义的最高学府 。中山现有文、法 、国、工、农 、医、师七院,历史、教育 、土壤、病理四研究所 ,在国内是院系第二多的大学,有志深造的同学,我们是会告诉他们一切有关中大各方面的情形的。
上年有同学主张设立校友会 ,以资联络,此事生曾函告佘主任,伊亦深表赞同 ,并嘱生致陈主任及李家珍老师,征求同意并请指示,而囗发起,当时生曾有函上达 ,未卜收到否?关于此项组织是否需要,或为一迫切的建议,祈求赐示。
……
可能是因经费及技术所限 ,《复旦校刊》的印刷质量不精,故多有难辨之字,上引文章凡缺字或无法识别者皆以“囗”替代 。从其下的落款来看 ,该信写于1933年12月26日,距离本期《复旦校刊》之刊出已过了两个多月。信的开头提及的“小鲁主任我师”,应当指的就是复旦大学附中皖校的创办人谢小鲁。从姓名和经历来看 ,写信的宁树功应当是宁树藩先生的兄弟,他敏锐地指出:复旦附中皖校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,曾发生“不幸的风潮” ,但学校的发展不应完全受外来舆情的左右,母校在其发展历程中,应坚持正确的方向 。的确,无论是附中皖校还是复旦大学本部 ,其办学历程皆如激流中的航船,难免会遇到如此这般的险滩暗礁,但始终都应把稳教育之舵勇往直前。历史表明 ,一所真正致力于追求卓越的学府,其发展轨迹不应全然跟随外界舆论风潮而起伏不定。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,只有始终坚守“博学而笃志 ,切问而近思 ”的精神底色,方能在“政罗教网”的羁绊与时代动荡中保持自身的办学定力。
宁氏是青阳著姓,在清代 ,青阳县属皖南的池州府,与徽州府毗邻 。早在明代,商编路程中就有“徽州由青阳县至池州府路” ,此条路线由徽州府城经歙县万年桥,经北乡富堨、许村等地,出箬岭,经青阳县至池州府 ,再一百多里更可前往省城安庆。由此可见,徽 、池两地的交通颇为便利,而青阳县则地处交通要冲。晚清时期 ,在皖南的商业中心——屯溪,有不少来自邻近各地的商人,其中 ,江西帮操纵着瓷器和木、漆业经营,黟县人控制着绸布、百货和纸业贸易,休宁商人则左右钱庄 、典当和房产 ,歙县人掌握南北货、建筑业,绩溪以制墨和菜馆为主 。此外,还有婺源人制茶 ,青阳帮制酱,安庆帮理发等。迄今仍开设于屯溪中街著名的“陈漱芳酱园 ”,其主人也就来自青阳。此外,油坊等业也有不少为青阳人所开办 。当时 ,在上黎阳西头河边有青阳同乡会,并建有殡所,处理青阳人的善后事宜。也正因为如此 ,青阳子弟中有不少也在徽州各地读书。在传统时代,徽州“商成帮,学成派” ,血缘、地缘始终是形成各类业缘的基础 。受此影响,一些青阳人在复旦附中皖校读书,毕业之后的进一步深造 ,也呼朋引类地前往各地的一些大学。上揭宁树功的信函,显然也有为中山大学拓展生源之意。
抗战时期,复旦附中皖校之办学卓有成效 。当时曾举办过唯一的一次高中毕业会考 ,复旦附中皖校学生的成绩名列前茅,引人瞩目。因此,在徽州绵延数百年的文脉长卷中,复旦曾留下过浓墨重彩。素有“桃花源里人家”之称的黟县古城 ,因复旦之驻足而焕发出新的教育光芒。抗战烽火中,复旦皖校在黟县扎根,不仅延续了弦歌不辍的教育火种 ,更将现代教育精神播撒在了黄山白岳之间,从而在徽州教育史上镌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。

祁门学生家长寄往黟县复旦附中皖校的信封

1941年复旦附中皖校的开学通知书

1941年复旦附中皖校学生成绩单

学生家信中的复旦附中皖校风潮
(三)
另外,这份《复旦校刊》对于时下方兴未艾的“徽学 ”研究亦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。校刊第一面右侧中下 ,刊有王叔平的《复旦校舍谈往(续)》,文曰:
歙县汪仲伊先生,清末邑人聘主碧阳书院 ,时已废八股为策论,予以诸生住院,尝从问学 ,广涉众流,先生颇激赏之。尝出一宋版《内经》见示,当时不知版本为何事,仅赏其佳而已 。又出邓石如隶书册 ,大歙研,谓为棠樾鲍氏分家时所赠。一日以《说文》相谒,见先生正著一小说 ,曰《后红楼梦》。(是否此名,以【已】记忆不清)予大不然,曰:凡前人成者 ,袭其科臼,曰续,曰后云者 ,续貂也,有志者不为 。先生亦不以为忤。囗此案上不见此稿矣。有一日,雨中无事 ,先生至余房间内小坐,见日课卷数本,无一被录,盖余贪得膏火 ,每课必多作,后先生对人言曰:王生实佳士,课卷被斥 ,对我谈学问业如故 。待予前室许孺人病逝,先生拟以女孙妻之,使黟人汪步云作伐。其哲嗣数友 ,时在南京两江师范任事,来函令予出外求学,再谈婚姻。旋改书院为学堂 ,先生离黟,余亦别娶 。先生离黟时,其家眷住三都。民国十四年 ,予闻友人登其楼,见图书满囗,曾有诗记其事,叙云:仲伊先生 ,囗讲碧阳书院时,挟眷住三都深柳园。顷过游,见遗书满地 ,大半经先生点读,有《易经》三本,囗囗囗四册 ,则《周易学统》初稿。偶忆阮文达诗:“子孙重田园,弃此等涂炭 。朋友诺千金,文字任失窜。”予荒陋不学 ,忆二十年前,颇受先生所激赏,见遗书而不能收 ,感叹不已,系之以诗:“江戴囗囗囗百年,先生后起殿乡贤,学兼唐宋京房易 ,气挟风霜剑囗囗。(兵学三种,刻在“渐西村舍丛书”中 。时佩古剑,时出舞之 ,并为余讲其法。)寂寞碧山空闲字,飘零草隶叹遗囗。(先生著有《草隶谱》,吾乡李氏为刻之 ,其稿书一见能囗,盖与他人囗囗 。)渐西刊本传千囗,愧甚文囗一诺缘。今年书贾所賫之《老子》 ,即园之后人以废纸卖出者。嗟嗟!予年行六十矣,老大无成,回首前尘 ,实惭愧先生也!《周易学统》,其版亦刻成于碧阳书院,曾见贻一部,又与友人合印数部 ,就学安庆时,吾家移囗,尽失之矣 。顷许际唐先生书来 ,以收韬师校本《老子》原稿见囗,予前此固不知为先生也。爰摘述日记及小诗缀于此篇,用寄许先生 ,知神交友人中,于师门亦有此一段雅故也。

王立中:《复旦校舍谈往(续)》

黟县县城南街
该文作者王叔平,亦即黟县版本目录学家王立中(1882—1951) 。此人出生于徽商之家 ,其父曾在江西乐平开设杂货店。1934年前后,因国共双方在皖、赣一带激烈对决,王家祖业 、田产在当时声势浩大的农民暴动中遭受破坏。此后 ,王立中以附股于屯溪商店收取每年分红的方式,作为全家的生计来源。从学问上看,王立中为黟县的饱学之士,他最早师从著名学者程朝仪 ,学有渊源,功力深厚 。王立中长年经眼过无数旧书珍籍,故曾不止一次流露出纂辑《徽州经籍志》之志向。此书最后虽然并未成书 ,但他所撰著的《城南草堂曝书记》,在当时却亦颇有影响。除了《城南草堂曝书记》之外,王立中还著有《俞正燮年谱》、《鲍廷博年谱》、《程抑斋年谱》和《文中子真伪汇考》等 。就其学问而言 ,相较于《贩书偶记》的作者,王立中显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而从其个人际遇来看,他又与叶德辉颇相仿佛 ,学问顶尖,却因其顽固的政治立场而未得善终。从《三年来的复旦》卷末之“员生通讯录 ”中所列的教职员名单来看,王立中居住于黟县南门 ,抗战期间,曾担任复旦附中皖校的教师 。上引《复旦校舍谈往(续)》的文字之前有一段说明:“校刊督稿,因事杂不克执笔,辄取旧稿赓续前篇 ,内小有重复,亦不及删除也。”由此可见,此文系《复旦校刊》之约稿 ,该刊上曾连载他的作品,故《复旦校舍谈往》应不止一篇。
由于王立中在此文中谈及的诸多掌故,并不见于其他记载 ,故弥足珍贵 。尤其是文中谈及王氏与汪仲伊和许承尧的过从,后二者皆是清末民国时期徽州文化史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。

黟县版本目录学家 、书商王立中寄许承尧函
关于许承尧,前引《复旦校舍谈往(续)》曰:“顷许际唐先生书来 ,以收韬师校本《老子》原稿见囗,予前此固不知为先生也。”文中的许际唐即许承尧,是清末民国徽州著名的史学家、诗人 。将近十年前 ,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了《许承尧未刊稿整理研究》一书,其中就收录有《王立中寄许承尧函稿》,该信稿是历史文献学、收藏史研究方面的珍贵史料。我曾据此撰文,较为细致地考述王立中之生平细节与许承尧等人的交往 ,进而分析了1930—1940年代徽州文献之流散状况与皖南旧书市场流通的实态。从中可见,黟县之刻书 、藏书与清代以来商业的盛衰递嬗密切相关。特别是在晚清时期,随着黟县徽商之崛起 ,当地的刻书业也有了一定的发展 。王立中在《城南草堂曝书记》十一“萧敬孚校《徐骑省集》三十卷 ”条下写道:“此为光绪辛卯吾乡李爰得氏借南陵徐氏抄本属萧敬孚校刻。……按:李氏名宗煝,字辉亭,晚号爰得。黟县南屏村人 ,三十后以盐运起家素封,为人慷慨好施,喜宾接文士 ,事迹见黎庶昌《拙尊园丛稿》四卷六页李君墓表 。”这里提到的李宗煝为黟县南屏村人,其人以盐运起家,席丰履厚 ,豪侈风雅。与不少“贾而好儒,富而好礼”的传统徽商类似,李宗煝也曾捐资修复黟县的碧阳书院,资助刊刻《淳熙新安志》、《鄂州小集》、《癸巳存稿》和《紫石泉山房文集》等二十余种地方文献。这位李宗煝 ,也就是《复旦校舍谈往(续)》中提及的为汪宗沂刊刻《草隶谱》之“吾乡李氏” 。在刻书兴盛的同时,黟县的藏书之风亦愈煽愈炽,县境内也出现了一些藏书家。而在此后 ,随着徽商的衰落,黟县当地的一些旧藏(比较著名的如西递胡氏 、杏墩胡氏和黟县郑氏藏书)也纷纷流散出来。在此背景下,书籍的买卖与流通变得极为常见 。
在当时 ,上海、杭州和北平的书商,有不少都前往徽州山区收购古籍。民国时期,近水楼台的王立中在黟县和屯溪等地收购古籍 ,为北京图书馆、复旦大学图书馆 、上海交通大学图书馆和安徽省图书馆等提供了相当数量的文献。此次披露的《王立中寄许承尧函稿》为誊清留底本,多数信函是寄给许承尧的 。从中可见,王立中寄与许承尧的函札始于1940年 ,信函内容主要便是洽购古籍,兼及版本目录学之探讨。在《王立中寄许承尧函稿》中,他曾多次提到自己为复旦大学附中皖校学生授课的情形:
久欲撰一跋,而人事卒卒 ,竟不及动笔,必俟将复旦课摆脱,所葺城中旧居竣工……(《寄许际老(十一月廿五日)》)
复旦薪水得敷酬应零用而已。(《复许际老(一月九日即初九日)》)
前寄上《复旦校刊》一册 ,韬师《緹萦曲》一册,想詧收。(《寄许际老》)
本学期又为复旦拉去教图书,清稿不知何时可缮写 ,亦姑徐徐焉(名者实之宾也) 。(《寄许际唐(十六日)》)
……
据此可知,许承尧可能也曾收到过《复旦校刊》,至于他是否有兴趣随手一翻 ,那只有天知道了!不过,王立中在《复旦校舍谈往(续)》中专门提到的一些徽州旧籍传承与流散之掌故,则完全可能是许氏所喜闻乐见的。信中提到的“韬师《緹萦曲》 ” ,亦即汪宗沂(1837—1906)的一部戏剧作品《后缇萦南曲》。此一戏曲演绎自清康熙年间泰州孝女蔡蕙为其父鸣冤得雪的故事,而“韬师”也就是汪宗沂(亦写作汪仲伊) 。这是因汪宗沂自号“韬庐”,曾受聘主持黟县碧阳书院,王立中“以诸生住院 ,尝从问学 ”,故尊称其为“韬师”。

汪宗沂书信
《复旦校舍谈往(续)》中谈及汪宗沂的掌故,似未见其他的记录 ,颇具史料价值。汪宗沂出自徽州府歙县西溪望族,其人祖上在浙江兰溪经商,家族经济实力渐趋雄厚 。与不少“贾而好儒”的徽商类似 ,他们于席丰履厚之余,逐渐将商业资本转化而为文化资本,使得西溪汪氏成为著名的文化世家。汪宗沂家有不疏园 ,累世藏书称富。清末,汪宗沂被黟县人聘请前往,主持当地的碧阳书院 。王立中作为在院学生 ,曾跟随汪宗沂求学,因其广泛涉猎各类学问,故深受汪氏欣赏。在汪宗沂那里,王立中第一次看到印制精美的宋版《黄帝内经》 ,又见识了邓石如的隶书字册,以及歙县棠樾盐商巨擘鲍氏家族祖传的大歙砚。某天,他带着《说文解字》去请教汪宗沂 ,正撞见后者在写一部小说,名叫《后红楼梦》 。王立中当即不以为然地说:“凡是前人已成经典的作品,若沿袭其套路 ,叫什么‘续’啊‘后’啊的,都是狗尾续貂。有志向的人不该干这种事! ”汪宗沂听了也并没有生气。从此一故事可见,汪氏与王立中关系莫逆 ,他十分赞赏后者的才学,师生之间的交流也能平等相待。也正因为二者关系密切,汪宗沂甚至想将自己的孙女嫁给王立中续弦 。另外 ,关于《后红楼梦》一书,早在1926年,黄宾虹在《汪仲伊先生小传》中也曾提及:“又以小说《红楼梦》于吾国人心有大影响,乃撰《红楼梦》全八十回 ,托言林黛玉化为男子,明习高强之武艺,缔造国家。此遗稿尚未刊行。”
提到汪宗沂 ,不少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说到他的岳父——马克思在《资本论》中提到的唯一的中国人王茂荫 。但在当年,至少在知识界,汪宗沂的知名度可能要远远超过王茂荫。其人为光绪六年(1880年)进士 ,先后入曾国藩、李鸿章幕府,一生著述颇多,许承尧和国画大师黄宾虹皆是他的学生 ,著名画家汪采白则是其人的孙子。汪宗沂博学多才,一生著述不辍,成就卓著 。除经学之外 ,对于兵家、道家、阴阳家 、医术、堪舆、书法 、音律、词曲、传奇小说等皆有撰述,是位百科全书式的著名学者。《汪仲伊先生小传》说他“尤好剑,于唐人遗留之《舞剑赋》中求得剑法。得一古剑,长三尺有咫 ,终身自随不暂离” 。这一点,也得到前引《复旦校刊》的印证。《复旦校舍谈往(续)》中提到:汪宗沂“时佩古剑,时出舞之 ,并为余讲其法。 ”但从后来的情况来看,王立中显然没有习得其师真传 。此外,汪宗沂曾用心钻研医术 ,尤尚医理,多有著述,其中以《伤寒杂病论合编》最为著名。《复旦校刊》谈及他给王立中展示印制精美的宋版《黄帝内经》 ,显然不止是一种珍籍鉴藏,而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其人对于“新安医学”的认识。汪宗沂最早受曾国藩赏识,后来与俞樾 、袁世凯、陈独秀和李盛铎等人皆有交往。在清末 ,汪宗沂的名声很大,有着“江南大儒”之美誉 。他的部分书信,经皖南收藏家的提供,此前收入笔者主编的《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》 ,由复旦大学出版社于2018年出版。也就在这一年,笔者开始兼任安徽大学讲席教授,期间在安大指导的第一位硕士生 ,其学位论文就聚焦于前揭资料中的汪宗沂信札展开综合性的探讨,从而开始迈出了学术研究的最初一步……
这些不期而遇的缘分,或许就是冥冥之间埋下的伏笔吧——徽州的粉墙黛瓦与复旦之砖楼飞檐 ,在时光长河里遥相呼应。那类看似偶然的巧合,恍若泛黄故纸上浮动的墨痕,一字一句都刻画着跨越时空的传承与流变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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